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搭上我肩膀。

    “謝謝你帶他回來(lái)，有靈?！敝x將軍從后面走上來(lái)。

    他神情淡然，看不出悲喜，目視有疾良久，單膝跪下去，拿衣袖為有疾拂去面上的血污。

    我一時(shí)也說(shuō)不出話(huà)，之前太過(guò)緊張，還覺(jué)不出，如今冷靜下來(lái)，才感到心里一陣強過(guò)一陣的悲痛。

    九枝忽然蹲下，對著(zhù)謝將軍用口型和手勢表達了一番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看不懂?！敝x將軍笑笑。

    “九枝說(shuō)……”我替九枝解釋?zhuān)笆撬倪^(guò)錯，沒(méi)有留下足夠的氣力應對意外，如果……如果他留了幾分力，有疾就不會(huì )死了……”

    謝將軍愣了愣，搖搖頭。

    “你這樣說(shuō)，才是侮辱了有疾，”他說(shuō)，“我玄衣軍，沒(méi)有貪生怕死之徒，為大義，馬革裹尸，戰死沙場(chǎng)，人人之幸，若是要靠他人救護方能茍活，那就不是我認識的有疾了?！?/br>
    他深深看我一眼?！坝徐`，你救了有疾一命，有疾還了你一命，這便是他秉持的大義，只要你還活著(zhù)，他走，也是昂首挺胸走的?！?/br>
    他最后看看有疾，脫下外袍，覆蓋于有疾身上。

    “你先去地府等我?！敝x將軍說(shuō)。

    言罷，他轉身即走。

    “等等！”我愕然，“不安葬他么？”

    “玄衣軍以天地為葬，”云卿平靜地說(shuō)，“從不入土，但每個(gè)死去將士的名字，謝將軍都記得?！?/br>
    每一個(gè)……都記得？

    我不知該說(shuō)什么。

    也沒(méi)時(shí)間說(shuō)了，身后遠處傳出一陣響動(dòng)，一名玄衣軍朝我身后指了指?！皩④?，他們來(lái)了?！?/br>
    煙塵大作，敵軍重又追了上來(lái)。

    看來(lái)，余下的玄衣軍，已經(jīng)全數死難。

    “我們走?！敝x將軍說(shuō)。

    走？走去哪兒？

    我們只剩九人，還逃得掉么？就算逃掉，只靠九個(gè)人，還怎么入京城？

    太多雜亂的念頭，也想不清楚，我稀里糊涂，下意識去牽馬。

    但這一次，云卿沒(méi)有跟上。

    “將軍，我有一個(gè)想法?！彼鋈徽f(shuō)。

    謝將軍不解地看她。

    “我們這樣，想必是難以逃脫了，”云卿說(shuō)，“我還有一計，雖不能保證一定有用，但至少，可以多一線(xiàn)生機?！?/br>
    謝將軍點(diǎn)點(diǎn)頭?！奥?tīng)殿下的?！?/br>
    云卿轉身面向我?！坝徐`，我需要你和九枝幫我一把?！?/br>
    我與她對視，從她的神情里，我知道我可以相信她。

    “你說(shuō)?！蔽一貞?。

    一刻鐘后。

    百十個(gè)赤膽營(yíng)騎軍追到了這里，打頭的先鋒看看前方，忽然舉起手，號令全軍停下。

    離他們不遠，地上橫七豎八躺著(zhù)幾個(gè)人，渾無(wú)聲息。

    先鋒很謹慎，不敢輕易靠近，指揮兵士們在十幾步距離的位置待命。

    他轉向后，對軍中一人耳語(yǔ)幾句，這人隨即下馬而出，戒備著(zhù)靠近，仔細觀(guān)察一番地上情形，又快步跑回去。

    騎軍為他讓出一條通路，隊列中央，有一人端坐馬上，姿勢慵懶，懷里還揣著(zhù)一只小獸，一遍遍撫摸著(zhù)。

    “殿下！”來(lái)人彎腰拱手。

    “是他們嗎？”這位殿下懶洋洋地問(wèn)。

    “確認了，是他們?！避娛空f(shuō)。

    “都死了？”殿下又問(wèn)。

    “都死了，”軍士答，“身上都有重傷，旁邊還有幾名我赤膽營(yíng)的弟兄，許是舍命逃出后，在這里被幾名弟兄追上，經(jīng)歷死戰，同歸于盡了?！?/br>
    殿下的手停了片刻。

    “你確定？”他問(wèn)，“沒(méi)看錯吧？”

    “屬下不敢！”軍士聽(tīng)出他話(huà)里之意，干脆跪了下去，“屬下已細細查看過(guò)，謝守愚頸部中箭，路有疾心口中槍?zhuān)溆嗳说?，各有致命傷，那名道姑，還有她身側那名奇人，也都死于亂刀之下?！?/br>
    “公主呢？”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軍士一遲疑，“公主腰身處有兩道刀痕，似是失血過(guò)多而死?！?/br>
    “嘖，不是交代過(guò)，不要殺她么？”殿下皺起眉頭。

    “殿下息怒！”軍士嚇得發(fā)抖，“刀劍無(wú)眼，這個(gè)……自難保證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這樣，我很難做啊，”殿下長(cháng)聲道，“這不是叫我背上了弒殺姊妹的罵名么？”

    軍士一怔。他抬眼看看馬上之人瞇起的雙眸，突然拔出佩劍。

    “屬下之過(guò)，錯殺寧安公主，罪不可恕，以死相抵！”

    說(shuō)著(zhù)，他反手一劍，戳進(jìn)自己胸口，晃一晃，倒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真是的，血都濺到我這里了……”

    殿下抖了抖外袍，斜眼看向左右?！叭タ纯??！?/br>
    他收起懷中小獸。左右早下了馬，扶他落地。殿下打著(zhù)呵欠，走出軍陣，直走到地上那堆尸體前。

    “還真的是啊，”他蹲下身，饒有興味地細數片刻，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九、十，嗯，一個(gè)不少?！?/br>
    “殿下，那便是公主的尸身?！彼笥矣幸蝗四脛χ噶酥?。

    “放肆！”殿下照臉給了他一巴掌，“公主殿下的身子，是你能用劍指著(zhù)的？”

    “屬下知錯?！蹦侨说褪椎?。

    “行了，退下吧，”殿下說(shuō)，“讓我和我這姊妹……好生待一會(huì )兒?！?/br>
    “殿下不可，”另一人說(shuō)，“獨留殿下一人在此，恐有危險——”

    “一地的死人！”殿下狂亂地一揮手，“能有什么危險？你昏頭了是吧？這種事，我還用你教？離遠點(diǎn)！我要和我姊妹說(shuō)話(huà)！”

    左右相互看看，不敢多言，齊齊退回了軍中。

    殿下回身，盯著(zhù)云卿的尸首看了良久，短促地笑了一聲。

    隨即，是一長(cháng)串大笑。

    “我的好jiejie啊，”他說(shuō)，“弟弟還想著(zhù)你身邊這么多能人異士，能掀起什么風(fēng)浪，結果就這樣？”

    他哂笑著(zhù)，踢了云卿一腳?！斑€什么回京城，做女皇帝，”他撇撇嘴，“這春秋大夢(mèng)，jiejie下輩子再做吧?！?/br>
    “不過(guò)我說(shuō)話(huà)，你也聽(tīng)不見(jiàn)了吧？”他又說(shuō)，“可惜啊，我以為還能有機會(huì )，跟你敘敘舊，這下子，你只能給我托夢(mèng)了?！?/br>
    他正得意，冷不丁身后傳來(lái)一個(gè)聲音。

    “云弈，你當真這么想？”

    第63章 相殺（五）

    殿下一愣，未及轉身，一柄劍已抵上了他后腰。

    持劍的，是銜玉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(shí)，四周忽地卷起狂風(fēng)，將他和后面的騎軍相隔開(kāi)來(lái)。我、九枝、云卿還有謝將軍等人，也盡數現身，圍住了他。

    地上那些“尸身”順便現了原形，都是九枝身上變出來(lái)的木頭。

    陡生驚變，不遠處的赤膽營(yíng)諸人立時(shí)沖上來(lái)，要解救殿下，我動(dòng)動(dòng)手指，周?chē)娘L(fēng)沙擴出丈余，把他們攔在了外面。

    “三殿下，”謝將軍微微笑著(zhù)，袖起手說(shuō)，“你我為敵，末將就不對你行禮了?！?/br>
    三皇子柳云弈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“謝將軍，別來(lái)無(wú)恙啊?！彼共⑽椿艔?，好像只是在和我們閑談。

    “托殿下的福，倒是毫發(fā)無(wú)傷?！敝x將軍說(shuō)。

    “jiejie氣色也不錯，”柳云弈也笑了笑，“那我這做弟弟的，便放心了?！?/br>
    云卿沒(méi)心思和他假意寒暄。

    “云弈，真的是你?！彼袂閲烂C。

    “不然是誰(shuí)？”柳云弈又笑了，“jiejie不會(huì )真的以為，咱們那兩位愚鈍的哥哥，有本事算計到這個(gè)地步吧？”

    云卿默然不語(yǔ)。

    “不過(guò)jiejie倒是長(cháng)進(jìn)了，”柳云弈說(shuō)，“都會(huì )使詐了，有靈，這是你教她的？”

    我懶得理他。

    這計謀完全是云卿的主意，她知道我們這樣肯定是跑不掉，索性做出我十人盡皆戰死的假象，真身藏于四周，敵軍精銳全在這里，沒(méi)理由統帥不在，待確認過(guò)我等的“尸首”后，這幕后之人，是一定會(huì )現身的。

    所謂擒賊先擒王，找機會(huì )制住他，肯定是比對付那些騎軍容易。

    至于是誰(shuí)，我和云卿也猜到了，只是如今親眼見(jiàn)到，想置她于死地的，真是自己弟弟，云卿的神色并不好看。

    “云弈，為何如此？”她問(wèn)。

    “為何如此？”云弈大笑起來(lái)，“到現在了，jiejie還問(wèn)我為何如此？當然是為了做皇上??！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素來(lái)——”

    “沒(méi)有野心？”云弈瞇起眼，“那是自然，三殿下只愛(ài)侍花弄草、豢養鳥(niǎo)獸，又好酒色，懶惰成性，胸無(wú)大志，這誰(shuí)不知道？連他親爹都看不下去，把他派去云州歷練，可他還是不聽(tīng)話(huà)，養駱駝養到廢寢忘食——”

    他笑笑?！癹iejie，我這玩世不恭的形象，做得很逼真吧？”